欧阳黎明耐心听老者讲完,手上辑礼一直不放,维持着礼数接着问道:“晚辈是想问一个人!及其所在处所!”
老者眯起眼睛,“问人啊……说罢!什么人?名字、年纪、样貌,说与我徒弟知晓,让他去给你翻找翻找……”随后便有起身离开之势。欧阳黎明见状,忙喊住老人。
“前辈且慢!晚辈所指,并不是这个意思!”
“不是这个意思?那你究竟有什么意思啊?”老者丝毫不客气,反问了一句。
“晚辈……”欧阳黎明抬头看着老者的眼睛,刚想说出口的话语顿在喉间,“是、是晚辈失礼了!林山,把银票呈给老人家!”林山闻之,即刻从衣袍内暗袋摸出一叠银票,足有五张百两面额的银票!整整五百两!
老者哼笑,重新正坐于掌柜位子上,笑说:“规矩是要讲的,少年莫要逾了规,老朽当行开了几十年,承先辈遗志几十年!如果规矩说破就破,那岂不等同于欺师灭祖?”
“前辈莫要玩笑,请恕晚辈不知礼数!”欧阳黎明将腰肢深深弯下,敬了一礼。“接下来可以听了吧?晚辈的真正需求!”
“方尺!收银。”老者招了招手,示意弟子去收钱,而后又不紧不慢地饮了一口热腾腾的茶水,方才应道:“少年但说不妨!”
欧阳黎明长舒了一口气,随即对老者简单讲述了事情缘由以及所求之人的特征,“……晚辈不求其他,就想知道那报官之人是谁?身在何处?还有他谎报的证据!”
老者听完欧阳黎明的讲述,眼睛深深陷在老皱眼皮下,教人怀疑他是否还能看见东西?许久,老者徐徐开口道:“你就这么自信,只知道这报官者的情报,就能得你所求?若你有此想法,老朽甚至可直接替你揪出幕后主使的身份!要不要?”
“不必!前辈好意晚辈心领了……只是这幕后之人远程操控,做事者与谋事者间必然有所联系,就算晚辈知道谁是谋事者,也无凭无据,奈何不了她,总不能靠着一张嘴去说罢?晚辈之所以想寻求那做事者身份及所在,也有寻求人证之需!而物证只怕……”
老者听完他的简单分析,不由得点了点头,抚须沉思。
“况且,说实话晚辈多少能猜出幕后主使是谁,将如此宝贵的一次机会用来证明一个猜想,也太不值了!”欧阳黎明轻笑,道出自己的原因。
“少年!请坐……”老者呵呵地笑了声,招手令弟子赐坐。林山则是毕恭毕敬地站在自家少爷身边,以托衬欧阳黎明的地位。“方寸!去查查此人,顺便给王大龙那混球送点槟榔过去,这货冲我要好久了……”方才于院内扫地的童子走过来点了点头,接过老者手中的一包槟榔和一张列单,随后脚步飞快地跑出门去。
“少年静候一刻钟,他会给你答案。”老者下了柜台,跟欧阳黎明二人同坐于茶桌两侧。
“前辈,黎明以前来过您这儿!”闲暇时,欧阳黎明笑着向老者说起了此事。“约摸五六年前,当时还小,也许老前辈已经记不得了。”
“嘿嘿,记不得了!老朽都八十有九了!老了……”老者拿出茶叶桶,另一个弟子则走过来重新吹热了炭炉,并在炉上放了一铁壶,煮水用的。“不过,老夫倒是还记着你爹。”
“家父承蒙前辈照顾了!想必以前没少来求您帮忙吧?”
“不是你爹承蒙我照顾!该是老朽,承蒙你爹照顾才是啊……”
“诶?”欧阳黎明愣了,好多年前,他仍记得当时父亲孤身一人,穿越茫茫人海来到此处的景象,他当时猜想,也许这里的主人曾是父亲的什么人吧?所以父亲才会来求助他,可老者却说,承蒙他父亲的照顾?这可从何说起?
老者见欧阳黎明懵然的表情,笑了笑,接着说道:“看来你爹什么都不曾告诉过你啊……欧阳小弟,可听过商道八门?”
“八门?”欧阳黎明略有印象,他记得当日周天来犯时,曾扬言提到过‘八门’一词。“略有耳闻,但不知所指谓何?”
“嘿嘿,老朽本不该越俎代庖的……算了!不过些旧事儿,就当给你们这些后辈讲个睡前故事。”老者饮了一口茶水,清了清嗓子,随后轻轻放下茶杯,思绪飘向了远方……
多年前,老朽曾是一名商人。江湖上都说,无奸不成商!老朽作为人,也深知自己不是什么好货!而当时的商道也不是什么有序的组织,商道就像是天下的一个缩影!充满着明争暗斗和权谋计策,只不过众人争的、是一个机会!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!只有兜里满足了,钱多了,才会受到别人的认可!
但是……商人之间的竞争,却渐渐演变为了真正的争斗——有些人开始请来镖人帮忙护送,便有人请来镖人劫货!千方百计地想毁了别人的生意!对商人而言,行商每一步棋都至关重要,只要稍有差池便是倾家荡产万劫不复!有些人把一切赌了进去,一旦遭难,那么此前所做的一切努力,都将成一场空……八门就在此时成立了!而老朽,正是创立者八人之一!
八门成立的初衷,是为了聚沙成塔!笼络一些刚入商道的商户,说白了就是拉帮结派,以抵制外敌!一开始非常顺利,有老朽在内的八位领导着八门,八门在很短时间内便壮大起来,成为了不容忽视的存在!然而树大招风,很快针对八门的势力也出现了,他们心狠手辣,不惜雇佣江湖杀手介入商道,此举让整个商道都被拉入了江湖纷争的浑水中。
“最显著的特征就是,从前商人们运货只需有车有马有水有赶车人,然而现在,谁家出门行商不雇佣镖局护货啊?这都是大势所趋……”老者稍稍讲累了,停顿饮了一口放凉的茶水,欧阳黎明也不闲着,主动泡起茶来,让老者得空讲述。
当时的八门因为势力庞大,每一趟商务出行,都皆是百人百车齐出行的大景观!行走于那黄沙之上,宛如出征的百万大军!如此一趟车队,出了塞外就连沙漠的强盗见了都得退避三舍!何况那些势单力薄的阴谋者?但是八门从来只接纳新人和势弱的商户,对于那些颇有名声的大商从来都是嗤之以鼻!不屑接待。
“那些老奸巨猾的东西,自己做过什么,难道心里还没个比数?老朽作为首领之一,当时也是极其严格地筛选着妄图入伙之辈,也真有不少是别家派来的奸细!嘿嘿,虽然没让奸细混进来,但却因此产生了不同的结果。”
自头一次查出奸细混进八门、想要从中捣乱之后,八门几乎便很少再接纳过新人了,很多慕名而来的商户都被拒之门外,老朽当时也劝谏过其他七位伙伴,此举有违创立初衷!因此,八门正逐渐地变成一个独立的集团,而处于至高点的我等八人则是主宰底下其他商户的存在,老朽当时便警醒过来:曾经的八门已经变了!再回不了头了……
“这种情况,一直持续到后来的一次事故……”老者缓缓抬起头。
八位首领丧失了团结的意志,意见不合的情况屡次出现,内部的信赖关系逐渐产生了裂痕,于是乎后来,有人提出了表决的形式,少数服从多数!用以高层之间解决意见分歧的手段,起初还觉得挺不错,每次聚首开会不再是互相的谩骂,只要各自表明立场很快便能决出决策!但是以此做出的决策不是每次都正确……比如有一次,他们将老朽剔出了八门之外。
“怎么会这样?”欧阳黎明惊惑道。
“因为老朽当时年轻气盛,做事太冲,经常反驳其他伙伴的决定,反复如此,便使人感到烦倦了吧?他们应该想着,反正还有七人在,就算少我一个也无伤大雅。”老者眯着的眼睛里,仿佛流露出了一股悲哀。
然而,八门也因此付出了代价。以前由于有八位首领分别管辖一部分商户,老朽走后,无人愿意接替其位,便将人数分配到了各位首领门下。有一就有二!首领们开始内部的党争,一位又一位首领被无端剔除出了八门,有些直接扫地出门,有些则被勒令不准再接手八门事务,八门眼看着就要散了……是他的出现,挽回了这一切!你的父亲——欧阳元清!
“父亲?”欧阳黎明从未听父亲提及过此事。
“不错!你父亲是个能人!自加入八门那天起,他的地位就如平步青云,得到了大多首领的赏识,当初你父亲还是在老朽下边混的呢!哈哈!后来……”老者继续诉说。
后来,他大胆自荐!竟然真的通过了首领们的认可,成为了新任的八门首领之一!这可是大事!首领们的地位一直是不可动摇的,但是如今却出现了新首领!这让当时八席空缺的情况开始有所改善!欧阳元清极力向其他首领宣传着八门需团结的意志,成功让原本受到排挤的首领回归其位,有一些首领,例如老朽!经历过扫地出门那样的屈辱,再不想回去的,他也帮着我们这些没用的老骨头安排一条活路,他用自己赚来的钱资助我们,让我们还能独自在商道上独当一面,而且当我等遇到麻烦时,他也积极动用他所能调动的八门资源相助!当时的他,就像一颗无私的太阳!一直想要照亮每一个角落。
八门的旧首领至今已经所剩无几了,但如今的首领中足有一半是欧阳元清极力引荐的能人佳士!八门是在你父亲的努力下,才得以重燃旧火的!除了几个初代的老头子外,八门中唯有他最得人崇敬!他广交良朋,在八门之外也结识不少商客,八门一直以来封闭太久了,经由欧阳元清的这一番重整,八门的名声又再度传遍了大江南北!而这次,道上传颂的更多是八门友善的一面,更多的新人选择加入八门,而曾经因嫉妒而攻击八门之人,也因为他的怀柔之策,以合作共赢取代相互争斗,化解了八门对外的恩怨,商道也由此恢复平稳!
“老朽虽自诩看人够准!但却料不到你父亲的才能之大,远远超出老朽的想象!”老者顿下,深深地抿了一口欧阳黎明刚泡好的热茶。“只可惜,他现在已不再接管八门事务了。”
欧阳黎明诧异地问道:“这又是为何?”
“为何?为你们呗!小崽子……欧阳元清退任的理由很简单,他的娇妻怀上身孕了,他自称离任数月以陪伴妻子,之后又生下了一个大胖千金!那小子开心得跟什么似的,又离任了数月,离着离着,就彻底离了八门,学别人开了间小客栈赚小钱,不再踏上行商之途半步,说来,倒也真是可惜啊……”
原来,父亲还有这样的一段过往……欧阳黎明眉宇间掩不住的喜悦,看来父亲偏爱大姐真不是说着玩的,为了陪伴妻女而放下自己毕生追求的一切……不知为何,听完这个故事,他的心情有些复杂,感觉了解到了一个不同于印象的父亲!
此时,出去的童子回来了,也带回了欧阳黎明想要的情报。
“这是该人的画像和履历,住址也有,不过此人极少归宅,通常在街市上混迹,行踪难寻,里面还有他当日报官时做的笔录,还有画押……另外还有这个!这是我顺便打听到的,引起人们惶恐的罪魁!”
欧阳黎明接过童子递来的卷轴和画像纸张,看到底下那张的时候有些惊叹:“这是……葛大娘?这都弄得到么?!”
“你认识?”老者站在一旁,问道。
欧阳黎明点了点头:“绝对是!葛大娘的画像……这种东西你是如何得来的?”
“机密事项,不便透露。”童子面无表情地拘了一礼,“公子既得了所求之物,烦请速速离去,莫要惹他人注意!您应该清楚,你在这里找到想要的情报的同时,你本人也成为了一个情报,若是有人重金求你的行踪,我们可没有维护你的义务!”他冷着一张脸,艰难地踮着脚尖,与高他半头的欧阳黎明四目相视。
欧阳黎明怯懦地咽口水,弱弱地点了点头。童子不再顾他,自行进了里屋。
“哈哈,莫怪!他这么说,是好心在提醒你呢!”老者打了个哈哈在旁解释道。
“哦,是晚辈耳钝了,拿便拜托前辈替晚辈谢过这位小童了!”
“托什么托!我又没走……”他突然又从里屋探出了个头来!?
欧阳黎明转过头,诧异一愣,随即转礼于他道:“小生欧阳黎明,谢过小童子啦!”
“唔!你才童子呢……我明明比你大的说。”突然收到了致谢,那童子害羞似的躲进了半个头在门后,而后又低声嘟囔着什么,欧阳黎明刚想问,他却彻底关上门不再露头。
“这……”欧阳黎明刚道完谢,就吃了人家的闭门羹,神情尴尬有些不知所措。
“这家伙害羞个毛啊?”林山在旁看得一脸蒙蔽。
“那前辈!晚辈就先告辞了!”欧阳黎明随后向老人拱手道别,将东西交给林山藏好,二人便迅速离去了。
看着少年匆忙的背影,老者的‘公’字脸上有了一丝涟漪,并逐渐抚平了褶皱……
……三十年前了。
他曾这样告诉当时还年轻的欧阳元清:“小子,你看见了吗?”
“看见什么?”欧阳元清当时只是在帮着卸货,周围大大小小上百头骆驼,黄沙漫天。
“你眼前的这些,才是八门之根本啊!”他指着那些正卸货的年轻力壮的小伙子,昂扬言道。
“八门之根本……”欧阳元清抬起头来,那双疲惫无神的眼睛里逐渐渗透入晚夕的余晖,那束即将湮灭的火光,在他眼中却逐渐燃活了过来。“……我懂了!我懂了文山老大!这才是、八门的根本啊!”过来许久,欧阳元清才终于放声喊出来!仿佛得到了什么至关重要的宝物那般兴奋!
“懂了就好!懂了就好!哈哈哈……”说罢,他搂着年轻人的肩膀,豪迈地大笑起来。
……
若是,还能回到从前的时光,那就好咯……
老者深叹一口气,由大弟子搀扶着走回门内,大门关上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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